短发的音乐老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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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 她是我的音乐老师,那时很年轻,人长的白皙清秀,短发齐眉,笑时露出两只浅浅酒窝,不笑时酒窝消失,生气时脸颊像曲曲饼干、近视镜也滑到鼻梁下,她会使劲往上一推。然而,我却很难看见她的酒窝。那年我十二岁。
    学校接到上级通知,阿尔巴尼亚客人要来参观,安排学校排练个节目,慰问远道而来的客人,通知还说,要当政治任务来抓务必完成。时间紧、任务重,音乐老师接到任务不敢怠慢,亲自挨着班挑选,我有幸被挑选上,人凑齐后,开始排练前,音乐老师环视了一下阵容,使劲往上推了一下落到鼻梁上的眼镜,“是不是都饿了?站没个站像,按大小个头分成两排,收腹挺胸抬头,”一通连珠炮似的。“现在我们排练现代样板戏《红灯记》里的片段,也就是李玉和告别李奶奶赴宴那段,大家跟我一起学唱。谢谢妈,临行喝妈一碗酒,浑身是胆雄赳赳,鸠山设宴请我交朋友......”同学们排练得挺卖力,几个回合基本记住了这首唱段。夜幕渐渐撒落在空荡的操场上,那天没有一个喊饿的,饱吹饿唱,效果不错,老师再没推她的眼镜。
    排练几天以后,音乐老师把我叫出来,“从今天开始你和红菊同学站在最前面领唱,你说完“谢谢妈”以后,大家紧跟着一起合唱,你就来演李玉和,红菊同学演李奶奶。我有些忐忑,偷眼瞟了一下后面同学,不自信的感觉油然而生,领唱可不是闹着玩的,首先观众先关注的是领唱,后面的同学们唱高唱低也要随着领唱呢,这至关重要角色我能行吗?啪、啪,“同学们注意了,现在重新排练,”老师拍着手,高八度喊了一嗓子。我顿时紧张了,刚说完第一句,音乐老师眼镜滑到鼻梁下,“你怎么说得有气无力的,‘谢谢妈’这三个字,要带有激情,重音在‘妈’字上,铿锵有力明白吗?”几遍下来,情况好了许多,掌握了要领,重音适合,后面的合唱也就顺理成章。休息期间,同学们有些羡慕地私下说,别看他长的清瘦嗓门还挺高的。红菊走到我面前,面容泛起红晕,眼睛放出光芒,两只小辫子翘翘着,无形中还透露一丝高傲,“你知道吗?音乐老师早就看中你了,说你音色正,是个唱歌好苗子,想着有机会好好培养你呢。”我的脸像被滚烫的暖水袋烫了一下,热得有点发蒙。我知道红菊和音乐老师是拐着弯亲戚,红菊可能听到了什么也属正常。这次进合唱队,我本想混在同学中,会不会唱的只要张张嘴应付一下了事,滥竽充数罢了,不曾想被安排到最前面领唱。我这人生性胆怯,不爱出风头,这次没有办法,看来只得硬着头皮上了。
    临近演出时,服装道具都已经准备停当,上身白色衬衣,下身学生蓝长裤,我的站位又做了微调,由右调到左,男左女右吧。最后一次彩排,音乐老师脸颊有了酒窝,啪、啪,“同学们都注意了,明天好好表现啊,万事俱备了。”她说话时我感觉她的余光始终扫着我,话音落下,眼睛已盯住了我,像一股强大气流直喷过来,我身不由己地晃动了一下,似乎难以站立,我不敢迎接她的目光。短发的音乐老师没有再说话,解散时我躲进人流里跑开了,没敢回头看一眼,感觉老师应该还站在那里看着我呢。
    大幕拉开,我从舞台侧幕往下一看,人头攒动,犹如疯长的向日葵,当报幕员一出场,向日葵的叶和茎顿时消失了,向日葵却插满了整个礼堂,齐刷刷地朝着一个方向舞台望去。我们节目安排第三个出场,报幕员轻盈地做了一个动作,飘然似落梅地走到舞台中央,“下一个节目是厂子弟学校演唱《红灯记》选段。”台下一片雷鸣般掌声,音乐老师催促着,“快、快、快,该我们上台了。”几秒钟的慌乱后,合唱队列队走上舞台,除了个头高低有区别以外,模样似乎一样,脸蛋扑着红油彩,两根用黑炭涂抹的眉毛,服装也都一样,白色衬衣,蓝色长裤。舞台上方排灯突然亮了起来,直射地打在我们身上。我被突如其来的光束恍惚了一下,心嘭嘭上下窜动,心跳加剧,场内静寂,千百双眼睛都盯着我,刹那间我听到音乐老师在侧幕里小声并急促喊着,“别慌、别慌,稳住、稳住,注意队形啊。”木地板传来咚咚的跺脚声。心慌意乱中,我大声说“谢谢爸”,啊,一出口,我完全蒙了,我说的什么呀,怎么唱完的我都不知道,脑子里一片空白,我跌跌撞撞走进侧幕,不敢想等待我的是什么,更不敢直视老师,我知道她就在我前面,我从她身边闪过,音乐老师早已把眼镜摘了下来,没说一句话,默默看着我和同学们走下后台梯子。
    当晚,我就病了,一连两天没有去上学,红菊来家说,是音乐老师让我来的,问候你这个大功臣,你可真行,排练这么久,硬是说错了,成了“谢谢爸”啦,你看看我是男的女的,为你这个错,音乐老师挨了校长批,还写了检查。病好上学以后,再上音乐课时,我便躲到最后面座位上,不敢抬头。音乐老师走过来,露出浅浅酒窝,从今天开始,放学来办公室找我,我给你开小灶,好好练练,你很有潜质。对于那场演出,音乐老师自始至终没有提过一个字,犹如那场演出没有发生过。
    我最终没有按照老师的安排去学习音乐,在我心里始终难以摆脱那场演出的阴影,以致长大以后,开会发言轮到我,我借机上卫生间躲避开来,去舞厅唱歌能不去就不去,就是去了也会藏在角落里。儿时落下那块伤疤,有时想想它还在疼,似乎还冒着焦糊味的青烟。

    (后记:前一段时间,我看见了她,那个教我的短发的音乐老师,她已经老了,我远远注视她,想了很多很多。人这一辈子机遇或机会可能就一次,理所应当把握好,失去了,永远是遗憾,有时心理障碍也应该勇敢去逾越,无悔一生。)